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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陈锋沉默了，他能听见对方点燃一支烟的声音，火柴划过磷纸，嘶啦一声，短暂地照亮了一个看不见的、充满烟雾的房间。

　　那不是南方水乡常见的、长满青萍和浮藻的温和池沼，而是北方边境线上，那种藏在枯草甸子下面，一脚踩进去就能吞掉半条人命的烂泥潭。

　　那年夏末的演习，太阳像个烧得发白的煤球，悬在天上，把每个士兵的脊梁骨都快烤化了。

　　他为了抄一条近路，一脚踏空，整个人就像一根萝卜被拔进泥里，瞬间就陷到了胸口。

　　沼泽这种东西，在老兵的口中就像一个吃人的妖怪，你越挣扎，它把你吞得越快。

　　他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，看不出什么表情，只是额角的青筋一根根爆了起来。

　　他像一头发怒的豹子，吼了一声“都他妈别动。”，然后闪电般地解下自己腰间的武装带。

　　他弓着腰，双脚死死地蹬住一片稍微坚实些的草皮，全身的肌肉都绷成了一块块石头。

　　李伟的脸涨得通红，汗水像小溪一样从他额头、鬓角往下淌，浸湿了迷彩服的衣领。

　　他可以感觉到，一股巨大的吸力从武装带的另一头传来，仿佛那不是一个人，而是一座山。

　　他能听见自己骨头发出的“嘎吱”声，也能听见李伟喉咙里压抑着的、野兽般的低吼。

　　终于，在李伟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后，陈锋的半个身子猛地从泥潭里被拽了出来。

　　他看到被拖上来的陈锋，像一条离了水的鱼，浑身裹着黑泥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，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。

　　陈锋缓过劲来，一抹脸上的泥，看到李伟惨白的脸和那条废了的胳膊，眼睛瞬间就红了。

　　李伟趴在陈锋的背上，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沼泽的腥臭味，能感觉到他背上硌人的骨头，和他因为用力而剧烈起伏的胸膛。

　　第二年，他父亲查出了心脏病，需要立刻做搭桥手术，手术费像一座大山，轰地一下就砸在了这个本不富裕的家庭上。

　　挂了电话，那个在沼泽里都没掉一滴眼泪的汉子，一个人跑到训练场的角落里，蹲在地上，哭得像个孩子。

　　“叔，我有个战友，家里出事了，等着救命钱……”，“姑，您看能不能先挪点给我，我退伍了马上就还您……”

　　退伍后，李伟和陈锋的人生轨迹，像两条岔开的铁轨，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延伸开去。

　　李伟回了老家，用剩下的那点钱，加上跟亲属和朋友凑的，组建了一个小小的装修队。

　　他黝黑的皮肤被晒得更黑，手上结满了厚厚的茧子，身上总是沾着油漆和腻子粉的味道。

　　他本身就是大学生入伍，又有在部队的出色表现，转业的时候非常顺利，立即进入了市里的纪检监察系统。

　　不用风吹日晒，出入都是窗明几净的办公楼，身上穿的永远是熨烫得笔挺的制服。

　　陈锋刚进单位，人生地不熟，心里没底，隔三差五就给李伟打电话，聊聊工作上的烦心事。

　　李伟心里“咯噔”一下，但还是笑着捶了他一拳：“你小子现在是大科长了，忙。能来就来，不能来哥也理解。”

　　只在婚礼进行到一半的时候，李伟收到一条短信：“伟哥，抱歉，临时有紧急会议，实在走不开。新婚快乐，百年好合。”

　　只有花篮的缎带上，有一个写着“陈锋贺”的名字，混在一堆名字里，毫不起眼。

　　这话传到李伟耳朵里，他总是黑着脸把人顶回去：“瞎说什么。他那个单位，纪律严，身不由己。”

　　他想，这总归是大事，无论如何，也要把陈锋请来，一家人坐在一起，吃顿饭，把话说开。

　　“陈锋，是我，李伟。”李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，“我儿子满月，这个周末，想请你和弟妹来家里吃顿饭，嫂子亲自下厨。”

　　“李伟，跟你说过多少次了，我们现在圈子不一样，别老拿过去的事来烦我，让领导同事看到影响不好。”

　　他默默地打开手机通讯录，找到“陈锋”这一个名字，长按，然后点了“加入黑名单。”

　　他想，人情靠不住，兄弟靠不住，能靠得住的，只有自己手里这摊实实在在的生意。

　　市里有一个市政配套的景观工程，其中一部分绿化和硬化铺装的活儿，通过公开对外招标，分包了出来。

　　李伟的公司各项资质都符合，他做的标书也最扎实，最终以一个合理的价格，成功中标。

　　干好了这一个项目，不仅能大赚一笔，更重要的是能在市政设施建设工程领域站稳脚跟，公司的名气和地位将再上一个台阶。

　　赵经理大概四十多岁，身材臃肿，头发梳得油光锃亮，脸上总是挂着一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，看人的时候眼睛习惯性地眯成一条缝，仿佛在估量你身上能榨出多少油水。

　　他把李伟递过去的烟随手扔在桌上，自己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的香烟，慢悠悠地点上一根，吐出一口浓雾，隔着烟雾打量着李伟。

　　“李老板，年轻有为啊。”赵经理的声音不阴不阳，“这一个项目，市里领导很重视，质量上可不能出半点岔子。”

　　“赵经理您放心。”李伟连忙说，“我们公司别的不好说，质量绝对是第一位的。保证按图施工，让您和领导满意。”

　　“满意？呵呵。”赵经理笑了笑，那笑声听起来像两块砂纸在摩擦，“小李啊，这年头，光活儿干得好，是没用的。很多事情，得会‘沟通’。”

　　他说“沟通”两个字的时候，特意加重了语气，还用肥胖的手指，不轻不重地在办公桌上敲了敲。

　　他当过兵，骨子里有股傲气，他觉得凭本事赚钱，天经地义，没必要搞这些歪门邪道。

　　他揣着明白装糊涂，一脸憨厚地笑道：“赵经理说的是。以后在施工全套工艺流程中，我一定多跟您请示汇报，多沟通。”

　　那些所谓的“内部规定”，李伟翻遍了所有的招标文件和施工规范，都找不到半点踪迹。

　　李伟据理力争，赵经理就慢悠悠地喝着茶，一句话把他顶回来：“我是甲方，我说了算。你要是觉得不合理，可以不干嘛。”

　　他们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进行毫无意义的整改，工期被无限拖延，成本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。

　　李伟终于明白，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刁难了，这是一种蓄意的、旨在将他拖垮的绞杀。

　　“小李啊，你看看你这个工程进度，拖了这么久。还有这些验收报告，全是问题。这钱，我怎么给你签啊？”赵经理一脸的“为难。”

　　李伟的火气“噌”地一下就冒了上来：“赵经理，进度为什么拖，问题是哪里来的，您比我清楚。工人们都等着这笔钱开饭，您不能这样。”

　　“哟，你这是在教我做事？”赵经理的脸沉了下来，“我告诉你们，这钱，何时给，怎么给，我说了算。你与其在我这儿嚷嚷，不如回去好好想想，怎么‘沟通’。”

　　李伟的公司，就像一艘被戳了几个窟窿的船，正在迅速地沉入资金链断裂的深渊。

　　不是为了那份虚无缥缈的尊严，而是为了那些跟他一起干活的、等着工资养家糊口的工人们。

　　他像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囚犯，怀着一种悲壮的心情，敲响了赵经理办公室的门。

　　他伸出肥胖的手，捏着那个装着礼品的袋子，像弹掉一只苍蝇一样，随手就扔进了墙角的垃圾桶里。

　　整个办公室瞬间安静了下来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伟那张瞬间变得僵硬的脸上。

　　“李老板。”赵经理终于开口了，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鄙夷和嘲弄，“现在知道求我了？早干嘛去了？。”

　　“没钱就别干工程，一个臭当兵的，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？我告诉你，在我这儿，是龙你得盘着，是虎你得卧着。你那套部队里的臭毛病，不好使。”

　　“你以为你把活儿干得天衣无缝我就拿你没办法了？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这公司开不下去。今天你拿来的这点破烂玩意儿，就想把几十万的工程款要回去？你是在打发叫花子吗？。”

　　赵经理的声音慢慢的变大，越来越亢奋，他似乎很享受这种将别人的尊严踩在脚下肆意蹂躏的快感。

　　他当兵那些年，在训练场上流血流汗，在边境线上站岗巡逻，他认为自身保卫的是国家的尊严和人民的幸福。

　　他甚至没有看一眼呆立在当场的李伟，目光像两把出鞘的利剑，直直地刺向赵经理。